义县在哪里?从辽宁锦州出发,往北大约90公里,途径一片又一片辽阔的平原。当地平线开始急促的收拢,视线的中心随即就被奉国寺檐角勾勒出的弧形天际线牢牢占据。不远处,古老的建筑隐于参天柏树身后,此情此景像极了宋徽宗那幅「瑞鹤图」:云气缭绕的宫殿,白鹤盘旋的城楼,单檐庑殿顶下,斗拱层峦叠嶂......诗经里说,这是“如鸟斯革,如翚斯飞”。于是你便知道,义县已经到了。义县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古城。从燕秦设郡,汉初立县,义县的历史,可往前追溯至2200多年前。然而,就像许多千年古城一样,比之从前的辉煌传奇,义县在工业化、城市化的轰鸣中变得平庸、寥落,甚至于寂寂无名。义县上一次大规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,应该是在电影《一代宗师》里。章子怡饰演的宫二决意复仇,在隆冬时分踏入古寺。外面是肃杀、凌厉的漫天飞雪,而宫二身着一身黑衣,眼神坚毅。随着她一路梭巡,大殿外的青灯影影绰绰,壁上的佛影却鎏金如泄,五彩焕然,古佛巨柱间,阳光穿牖而入。这些令人震撼的奇景,全都出自义县奉国寺。要讲义县,奉国寺是绕不开的。自辽开泰九年(1020年)起奉国寺矗立在这片大地上开始,义县的命运,便紧紧同这座佛寺捆绑在了一起,两者的兴衰起伏往往系于一体。关于这一点,可从奉国寺的历代修缮记录中看出来。奉国寺建于辽圣宗耶律隆绪统治时期,当时的义县名为宜州,属辽中京道,归兴中府管辖。中京道自建成起,就取代上京,成为了辽国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的中心。因此,古宜州不仅是当时渤海滩涂以北最发达的交通枢纽,辽代皇帝朝拜巫闾山的必经之所,还是北方契丹民族与中原汉民族、古渤海国义州人共同生活的地方,是融合了草原文明与中原文明的文化宝地。辽亡后,金国继续修建奉国寺,其规模之宏大,是“金碧辉焕,潭潭大厦,楹以千计”的。至元朝时,奉国寺发展到了鼎盛。据《大元国大宁路义州重修大奉国寺碑》所记,当时,整座寺庙“飞楼耀日以高撑,危楼倚云而对峙,至如宾馆、僧寮、帑藏、厨舍无一不备”。元朝灭亡后,随着政治经济中心的南移,义州也渐渐消沉下去,失去了往日盛况。随之而来的,便是奉国寺的修缮也日渐减少,甚至由于寺僧无力维持,一任风雨摧残,崔嵬高大的建筑群全都一一荒废,仅仅只勉力保存了一座正殿。1932年,日军入侵锦州时拍摄的奉国寺。明清至民国时期,奉国寺也曾有过多次修缮记录,但也难再复昔日壮观。图源:历史图馆纵观历史的轴线,义县在辽统治期间,尤为流光溢彩。辽王朝对义县(古称宜州)是很看重的,一方面是从地理因素来看,宜州地处辽宋交界,自燕赵至北魏时期,这里一直都是北方民族的经济、文化及军事中心;另一方面,宜州不仅是耶律隆绪的母亲萧太后的故里,也曾是耶律阿保机的长子——耶律倍的封地。双重因素叠加之下,让宜州变得显赫,也让辽文化的印记变得深重。奉国寺大殿的屋檐(上)与唐代佛光寺东大殿的屋檐(下),图源:无用研究社和我们想象中的辽不同,作为雄踞北方两百多年的少数民族政权,辽国实际上深受中原汉文化的影响。辽代的建筑风格,既有承接唐的大气恢弘,也有延续宋的突出内敛。要是仅仅只看建筑布局,辽构的风格,完全就是唐宋特色。唯一突出的民族特征,却是表现在其建筑装饰上。因此,今天我们去看奉国寺,也不会觉得陌生,高挑的屋檐和硕大的斗拱,都是让人眼熟的。唯有绘在木梁上的彩色飞天,个性张扬,妙丽无匹,尽情显现出辽代文明的生命力。如果说源自唐宋的风韵,是我们理解辽构、理解义县的题眼,那么,再细细探究一下辽代的佛教文化,能让我们更深触摸到这座城市的灵魂所在。辽代佛教文化的传播,其实经历了好几个阶段。作为骑在马背上的游牧民族,辽代早期的建寺活动,其实只是出于统治的需要——伴随着汉民迁入和契丹民族定居,辽太祖与辽太宗都是粗暴的侵略,然后建城、建寺。比起虔诚的信奉,佛教只是单纯的统治工具。
这种情况在辽景宗、辽圣宗上台后得到了转变。由于圣宗统和二十三年辽宋缔结檀渊之盟,辽国进入了长达百年的稳定社会。加之两位辽国皇帝大力推崇佛教,至兴宗上台后,对佛教的推崇已不再单纯是政策层面的维稳工具,更是深入到了皇帝本人及皇室贵族的信仰当中。如此一来,当时人口密集、经济发达的宜州,便成为了佛教寺院建设活动极为活跃的区域。从这个角度去看义县,我们会发现,奉国寺并不是孤立的,它与义县古城的空间是一体的。奉国寺与建于辽代的广胜寺塔、北镇崇兴寺双塔统统属于同一套语义体系,彼此相互对照。放到更大的空间尺度下衡量,来自万佛堂的弥勒菩萨、咸熙寺的七佛、嘉福寺的八菩萨与义县西南方向的八塔山也都俱为一体,他们共同构成了一套完整的佛教文化景观,共同复现了辽王国对于佛教文化独到的理解——将佛教寺院如此广泛的布局在城市的各个角落,正是辽人希望佛教更深入世俗文化,更普遍参与到日常生活的结果。抛开一切外部因素不谈,义县的落寞,其实为古建筑提供了很好的庇护。正因为繁华已逝,才让义县的美成为了没入水中的玉石,需得打捞上来,才能好好品鉴,慢慢体味。既然来了义县,那奉国寺当然是必定要看的。想用语言来形容奉国寺的壮观总是有些苍白的,它的美是直接的、强烈的、深入骨血的。穿过山门,来到大雄殿,只需抬头一眼,便能领略。尽管奉国寺的年岁已逾千年,但是就在目光交汇的此刻,它成为了文化具象化的媒介:什么是宝殿穹临,高堂双峙?这就是。什么是光彩夺目,鲜明绚丽?这就是。什么是千年国宝,无上国宝?这就是。作为辽代建筑的精华所在,其建筑、其塑像、其彩绘皆是技艺高超,工艺精湛,值得一看。作为辽代佛教建筑的最高成就,大雄殿本身的结构已是“穷极伟丽,建筑极限”。内里的观音塑像座座姿态优美,飘逸灵动。上面的辽代彩绘更是难得的完整,所描绘的人物天衣为服,珍宝缠身,很有辽文化自己的特点。图源:穆斯法塔此外,奉国寺还存有明代壁画;金、元、明、清历代碑刻、牌匾;内山门、牌坊、无量殿、碑亭、钟亭、西宫禅院等明清建筑遗存和遗址。图源:藿香正气水往义县西北方向走个大概9公里,就能看到大凌河。万佛堂就坐落在河的北岸。提起石窟,大家很容易想到敦煌、想到云冈。但其实东北也有石窟,这座万佛堂就是东北地区年代最早规模也最大的北魏石窟。万佛堂石窟是北魏营州刺史史元景为孝文帝祈福而建的,是座不折不扣的皇家石窟,于太和二十三年(499年)正式落成。名字取的“万佛”,可以想见它曾经的辉煌。可惜受自然风化侵蚀极为严重,留存下来的部分,只是一些边边角角。目前,整个万佛堂可大致分为东西两区,西区存9窟,分上下两层,下层为6大窟,上层为3小窟,另有部分壁龛。保存较完整的是第一窟和第六窟。东区则是北魏景明三年(公元502年)慰喻契丹使员外散骑常侍韩贞等74人开凿的私窟。里头存留的佛像较少,最为显眼的是一尊为“千手千眼观音佛像”,是明清时由匠人所塑。广胜寺塔,建于辽乾统七年(1107年),旧称嘉福寺塔,是一座八角十三檐的古塔。和奉国寺同为辽代的佛寺建筑群,是北方诸多辽塔中始建年代较为久远,且主体保存的较为完好的古塔之一,也是辽代砖塔建筑中不可多得的上佳之作。
广胜寺塔的塔身各面都塑有精美的青砖浮雕,坐佛、菩萨、胁侍、飞天、宝盖、力士、瑞兽等浮雕造像栩栩如生。塔座则为须弥式,刻有灰砖伎乐天浮雕。1988年,广胜寺塔被列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2013年,晋升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
对于看惯车水马龙的现代人来说,义县的宁静提供着另一种时间流逝的尺度。这里没有996,没有网红打卡处,一切的一切都还停留在一种“从前慢”的状态当中。
已逾千年的古镇见证过兴衰,也体味过寂寥,它只守卫着奉国寺上扬的檐角,等待着下一个人走进这里,再次为它倾倒、震撼、直至心中沸腾。
《义县奉国寺“大雄殿”所体现的辽代历史文化特征》孙晶鑫 胡卫军